在巴蜀文学史上,王褒是继司马相如之后的又一位大家。
王褒,字子渊,西汉蜀郡资中(今四川资阳)人。生卒年不详,大约生于汉武帝在位晚期,卒于汉宣帝在位期间。汉昭帝、汉宣帝在位时,努力矫正武帝晚年好大喜功、滥用民力、致使海内虚耗的弊政,轻徭薄赋,与民休息,使社会经济有所恢复和发展,形成“中兴”的局面。这种比较安定的社会条件,有利于擅长“铺采扌离 文,体物写志”的辞赋的发展,促使一批新的汉赋作家崭露头角。王褒便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王褒早年的经历,我们不大清楚。汉宣帝时,由于宣帝喜爱辞赋,先后征召文学之士刘向、张子侨、华尤、柳褒等待诏金马门。王褒也得到益州刺史王襄的推荐,被召入京,受诏作《圣主得贤臣颂》。宣帝令他与张子侨等一起待诏,多次带他们田猎,经过宫馆,便命他们写作辞赋以为歌颂。不久,将他提拔为谏大夫(秩比八百石,低于县令)。后来,听说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,宣帝命王褒前往祭祀,结果病死于途中。由此可见,王褒的仕宦经历比较简单,主要是充当皇帝的文学侍从,未见有何作为。这种经历,使他很难具备司马相如那种独立不羁、超凡脱俗的胸襟和气魄;但他毕竟摆脱了拘守一隅的局限,走出了巴山蜀水,因而眼界还是比较开阔的。
据《汉书·艺文志》记载,王褒有赋十六篇,今存《洞箫赋》、《九怀》、《甘泉宫颂》、《碧鸡颂》、《僮约》等。其中,《洞箫赋》、《僮约》最富特色,影响也最大。
《洞箫赋》是一篇描写洞箫的咏物赋,它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专门描写音乐的作品,具有开拓性的意义。在王褒之前,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中都有涉及音乐的篇章,枚乘的名作《七发》中也有描写音乐的段落,但以整篇来描写 一种乐器,多方表现音乐之美,《洞箫赋》却有创始之功。它以明丽而富有 感情色彩的笔触,首先交代洞箫的来历,描写竹子的形态与生长环境:
原夫箫干之所生兮,于江南之丘墟。洞条畅而罕节兮,标敷纷以扶疏。……朝露清泠而陨其侧兮,玉液浸润而承其根。孤雌寡鹤,娱优乎其下兮;春禽群嬉,翱翔乎其颠。秋蜩不食,抱朴而长吟兮;玄猿悲啸,搜索乎其间。
这样的描写,体物入微,表现了作者细致的观察和丰富的联想。接着,作品描写洞箫制成之后,吹箫者的神情姿态:于是乃使夫性昧之宕冥,生不睹天地之体势,暗于白黑之貌形。愤伊郁而酷而忍,愍眸子之丧精,寡所舒其思虑兮,专发愤乎音声。故吻吮值夫宫商兮,和纷离其匹溢。然后,作品以多种譬喻方式,描写箫声的高低变化和艺术效果:�
……故听其巨音,则周流泛滥,并包吐含,若慈父之蓄子也;其妙声,则清静厌�※,顺叙升达,若孝子之事父也。科条譬类,诚应义理。澎濞慷慨,一何壮士;优柔温润,又似君子。故其武声,则若雷霆※※,佚豫以沸日忄胃 ;其仁声,则若凯风纷披,容与而施惠。……
如此美妙而富于变化的箫声,其艺术感染力是非常巨大的:
故贪饕者听之而廉隅兮,狼戾者闻之而不怼;刚毅强暴反仁恩兮,口单口延 逸豫戒其失。钟期牙旷,怅然而愕兮;杞梁之妻,不能为其气。……故知音者,乐而悲之;不知音者,怪而伟之。故闻其悲声,则莫不怆然累欷,撇涕扌文 泪;其奏欢娱,则莫不惮漫衍凯,阿那月畏 月委 者已……
这里的夸张色彩十分明显:听了这美妙的箫声,贪婪者可以变得廉洁,凶狠无情者可以不再怨恨,残暴者将会转变为宽仁厚道,放纵者将会惩戒自己的过失。精通音乐的钟子期、俞伯牙、师旷,因为羡慕这箫声而感到帐然若失,惊愕不已;那位为战死的丈夫放声痛哭,以致哭倒城墙的杞梁之妻(孟姜女的原型),其哭声也不如这箫声的气势。这箫声蕴含着道德的力量,在空中飘荡,时远时近,时有时无。懂得音乐的人,将随着箫声,时而欢乐,时而悲哀;不懂音乐的人,也会觉得这箫声是那样奇异动人,不禁因为箫声的悲喜转换而影响自己的情绪。甚至连小动物也会受到箫声的感染:土里的蟋蟀放慢了爬行,水中的鱼儿瞪大了眼睛,地上的小鸡忘记了进食……真可说是移风易俗,感天动地呵!
篇末的“乱”辞,总括全篇,写了箫声忽强忽弱,时急时缓的情状,称颂它余音袅绕,悠远绵长:
优游流离,踌躇稽诣,亦足耽兮;颓唐遂往,长辞远逝,漂不还兮。赖蒙圣化,从容中道,乐不淫兮;条畅洞达,中节操兮。终诗卒曲,尚余音兮;吟气遗响,联绵漂撇,生微风兮。连延络绎,变无穷兮。
综观全篇,思路开阔,想象丰富,大量运用比喻和夸张手法,把洞箫的高雅、箫声的千变万化及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,写得绘声绘色,十分形象生动。尽管“赖蒙圣化,从容中道,乐不淫兮”之类词句表明王褒的思想不出儒家乐论的藩篱,而且文中有不少奇字僻字,造成一些不大不小的阅读障碍,但全篇仍然以充沛的感情、奇特的形象而成功地在咏物赋中自创一格,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,在中国赋文学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。
王褒的《僮约》是一篇很有特色的赋体俳谐文。文中有“神爵三年”(公元前59年)一语,可见此文作于是年或以后。作品叙述蜀郡王子渊(即王褒)于神爵三年正月因事到湔(今四川都江堰市),住在寡妇杨惠家,命杨惠已故的丈夫买来的家奴便了去沽酒;便了不愿去,拖着木棒到杨惠之夫的墓前说:“大夫买便了时,但要守家,不要为他人男子沽酒。”子渊很生气,决定惩戒一下这个强悍的家奴:
子渊大怒,曰:“奴宁欲卖耶?”(杨)惠曰:“奴大忤人,人无欲者。”子渊即决买券云云。奴复曰:“欲使,皆上券;不上券,便了不能为也。”
于是,王子渊便写下了这样一篇买券:
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,资中男子王子渊,从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亡夫时户下髯奴便了,决贾(价值)万五千。奴当从百役使,不得有二言。晨起早扫,食了洗涤。居当穿臼缚帚,截竿凿斗。浚渠缚落,锄园斫柏。杜埤地,刻大枷,屈竹作杷,削治鹿卢。出入不得骑马载车,箕坐大呶,下床振头。棰钩刈刍,结苇躐纟卢,汲水络,佐酉且酉莫。织履作粗。粘雀张鸟,结网捕鱼,缴雁弹凫,登山射鹿,入水捕龟。后园纵养雁鹜百余,驱逐鸱乌,持梢牧猪。种姜养芋,长育豚驹。粪除堂庑,饣委 食马牛,鼓四起坐,夜半益刍。舍中有客,提壶行沽,汲水作哺。奴但当饭豆饮水,不得嗜酒。欲饮美酒,唯得沾唇渍口,不得倾盂覆斗。不得晨出夜入,交关侔偶。多取蒲茅,益作绳索。雨堕无所为,当编蒋织薄。植种桃李梨柿柘桑,三丈一树,八尺为行,果类相从,纵横相当。果熟收敛,不得吮尝。犬吠当起,惊告邻里,枨门柱户,上楼击鼓。荷盾曳矛,环落三周。勤心疾作,不得遨游。奴老力索,种莞织席,事讫休息,当舂一石。夜半无事,浣衣当白。若有私钱,主给宾客。奴不得有奸私,事事当关白。奴不听教,当笞一百。
这份买券,对便了这个家奴提出了十分严厉而苛刻的要求:从“晨起早扫”到“夜半益刍”(半夜给牲口添饲料),他要干的活儿有一大堆,整天得不到休息。从田间劳作到养猪喂牛,从登山射鹿到结网捕鱼,从扫除堂庑到栽种果树,从为客人沽酒做饭到夜间防范盗贼,他承担了主人家中的几乎所有劳动,一年到头肩荷着沉重的负担。即使是下雨天,他也不能稍微清闲一点,仍要“编蒋织薄”。甚至到了年老力衰之时,还要“种莞织席”,做完后还得加上一样——舂一石谷子。劳动是如此繁重,而他得到的待遇却极其非薄:“但当饭豆饮水,不得嗜酒。”“果熟收敛,不得吮尝。”日常行动,还有种种限制。主人对他拼命压榨,他却没有反抗的权力,“奴不听教,当笞一百。”如此苛刻的条件,果然吓住了便了,迫使便了向王子渊低头:
读券文讫,词穷咋索,仡仡叩头,两手自搏。目泪下落,鼻涕长一尺。“审如王大夫言,不如早归黄土陌,丘蚓钻额。早知当尔,为王大夫沽酒,真不敢作恶。”
从内容来看,《僮约》应该是一篇寓言赋,意在警告象便了这样倔强的奴仆必须低眉顺眼地服从主人的使唤,不得有任何违抗。王褒的地主阶级立场是很鲜明的。不过,作品客观上却反映了西汉家奴的悲惨命运。可以说,这是一份极为具体的西汉家务奴隶生产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,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,在汉赋作品中是独一无二的。全篇描写生动,语言诙谐幽默,接近口语,令人读后留下深刻的印象。在中国文学史上,它堪称后世谐体俗赋的滥觞。
总之,作为一个著名赋家,王褒没有司马相如那种磅礴的气势和批判精神,无法达到相如“广博宏丽,卓绝汉代”的巨大成就;但他善于观察生活,善于描写那些独具特色的事物。在汉赋的题材开拓、手法创新和语言锤炼等方面,都作出了自己的贡献,仍然不愧为一代名家。他那诙谐幽默的语言风格,乃是巴蜀人民乐观开朗性格的外在表现,在巴蜀文学史上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。
(沈伯俊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、研究员)